星期一, 1 12 月

宏福苑火灾后,他们在寻找失联的亲友

寻找

热闹的宏福苑不见了。这个曾经居住着4000多居民的社区,如今只剩下七栋被烧得灰黑的高耸楼栋,割断了白色的天际线。燃烧过的竹棚像枯草编成的网,包裹住斑驳的墙。大部分窗户失去了玻璃,留下空洞又细密的缺口。楼宇外围被红色警戒胶带层层围起,与外界拉开了上百米的间隔。偶尔有拖着崭新行李箱或小推车的一家几口经过,步子很缓,很轻。他们是宏福苑幸存下来的人。

宏福苑火灾后,他们在寻找失联的亲友

宏福苑小区外已拉起警戒线

对于他们来说,生活还要继续。小雪一家四口暂住在一处叫“大埔酒店”的家庭旅馆,这也是她工作的地方,距离宏福苑步行只要15分钟。小雪生长在重庆,20多年前嫁给一个香港人,自此以宏福苑为家。刚一见面的时候,她大大的眼睛望着我们,一说起话就停不下来。

她反复告诉我们,她想开了,她是很幸运的。

她家在第四栋。“好像听说,第三、五、六栋烧得最厉害,其他的要轻一些。”火灾那天,唯一一个在家的是小雪儿子,他正好游戏打累了,下楼找餐厅填肚子,躲过一劫。

宏福苑小区不同楼栋受损程度不同

26日那天得知失火的消息,小雪赶到家已经是三点多,她看到起火的楼剧烈燃烧,但还没波及到第四栋。警方已经拉起警戒线,她就走到邻近的公屋广福邨下的街心公园,从那里能望到整个宏福苑。到了傍晚,灰黑的浓烟已经遮住了她在顶楼31层的家。“看不清烧到了没有。”她抬头望了很久很久,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,就在小公园踱步,一直走到凌晨两点才离开。

“大埔酒店”老板娘李太是26日下午众多给小雪打来电话的人之一。李太60来岁,梳着发髻,画着讲究的弯眉。她立刻给小雪一家留了一间房,免得一家人四处流离。“先不说钱的事,住着再说。”那天夜里,李太酒店住满了收留的宏福苑住户,地上也坐了人。

宏福苑外的街心公园,香港居民送来的花铺了满地

从29日开始,宏福苑居民已经开始陆续搬到政府安排的临时住所,有的是酒店,有的是敬老院。但小雪还留在老板娘那里,她的儿子在大埔上小学,临时住所很多都远离大埔,在元朗、青衣,如果住过去,上学路就从几分钟变成了一小时。“我一个人的话无所谓,但是孩子上学没办法住得太远。”

许多人仍在等待新的搜救信息。11月30日,香港特区政府就大埔宏福苑火灾召开记者会宣布,截至30日下午4时,火灾已造成146人遇难、79人受伤,另有100宗失联个案界定为无法追查。

夜里的广福邨平台,火灾后,这里一度成为义工和物资集散地

一直到30日上午,印尼家政工Wiwien还在苦苦寻找失踪朋友的下落。她穿着棕色长裙,围着黑色头巾,头巾的角上用金线绣着故乡城市的名字。Wiwien不会说英语,但在家政公司学过简单的广东话。她告诉我们,她和领事馆联系过了,宏福苑一共15个印尼家政工,其中7人已经遇难。她的一个好友遇难,另外四个还没有音讯,所以她心里很急。这位离世的印尼朋友有个11岁的儿子和老公都在印尼。“领事馆打电话通知她老公的时候,他一下子‘睡’(昏)过去了,到现在还没有醒过来。”她说着说着,话突然塞在喉咙里出不来,抬头看天上,没让眼泪掉下。“好惨,好惨。”

我们跟着Wiwien走到大埔墟公交车站边的水泥空地。像每个星期天那样,那里坐满出来休息的印尼家政工——她们平时住在雇主家,没有属于自己的居所,星期天是休息日。在拥挤的人海中,Wiwien看到了朋友Tri。Tri正盘腿坐在铺了一块布的水泥地上,身上穿着她逃生时穿着的那一件米色连帽衫,身边放着一个黑白编织袋,里面装着刚刚到救助站取回的一大袋子衣物。这几天夜晚温度会降到15度左右,Tri说大火那天,她冻着站在楼下,望着火舌一点点接近这个她尚不熟悉的“家”。
“好惊啊,真的好惊。”

印尼女佣在宏福苑外哭泣和哀悼。宏福苑居民中有大量老年人,许多外籍佣工也居住在此。

Tri42岁了,来香港工作两年多,半年前来到宏福苑第七座的20楼,照顾两个八旬老人的起居,婆婆腿脚不便要坐轮椅,公公能走但有点聋。26日下午两点多,她接到雇主、老人女儿打来的电话,通知马上撤离。“还好当时没烧过来,电梯还能用,不然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!”

火灾当天下午,Tri带着两个老人住进临时安置点,一家政府公营的养老院,三个子女也送来了老人的药品,轮流来看望父母。本来Tri可以自己单独住一间房,但是担心行动不便的老人,她在婆婆床边打地铺。印尼家里的丈夫和两个女儿很担心她,但她因为签证,还有一年多才能回家探亲。“很挂住(想念)她们。”

救助

从宏福苑步行十分钟就能到达繁忙的大埔墟站。从28日开始,这里已经成为大埔无数个义工聚集点之一,十来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在地铁站边上,接收人们送来的围巾、衣服、做饭用的器具,分门别类,装进蛇皮袋,再扛进小货车的车厢,或是派发给路过的宏福苑居民。

宏福苑外排队献花献物的队伍

Sophie是在附近做餐饮业的员工,她这几天都是一下班6点就冲向地铁站。“大家互相都不认识。没有人组织,就是自愿来帮忙的。”有的只是路过地铁站,放下背包就帮忙一起抬桌椅、扛箱子。市民捐来的物资太多,以至于到第三天Sophie她们不得不立了一个纸牌,“物资已够”,但还是有捐物资的人、想要帮把手的路人不断在这驻足。

为了把人力用在最紧急的地方,有志愿者建了网站,让大家在电子表格上报名时间地点。但Sophie说,这些做法并不能很奏效。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,来不及做到“规规整整”。有女孩停在志愿服务点前,说自己是填过表的,就是这个时间点过来。Sophie很抱歉地告诉她,人已经太多了。

宏福苑外,许多心理志愿者为附近居民提供心理支持

政府、商家和各种民间组织提供的救灾物资和资金分散在大埔的不同学校、社区中心、体育场馆、小区广场。对于需要帮助的人来说,这意味着要辗转不同地方一一登记领取。志愿者Jody很清楚这种情况。她来到离宏福苑只有五分钟步行距离的冯梁结纪念中学,这里有一个“灾民证”登记点。她身上挂着一张写有“社工支援”的纸,手上也拿着一叠纸。Jody说,老人家不擅长用智能手机,网上流转的赈灾资讯可能会漏掉,她便将分散的赈灾信息整理起来,打印出来。她站在中学门口,若任何人有需要,她便为她们解释:领什么、在哪里领、什么时候领。

她还准备了一些“情绪卡”,写了一些温暖鼓励的话分发给居民,“或许他们现在不需要,但等他们回去了,心情起伏时可以看看”。

香港市民自发来到宏福苑外的街心公园,为遇难者留言吊唁和献花

Jody是大埔人。她的父母在大埔生活了三十多年,她也出生在大埔。在她印象里,大埔一直是一个充满人情味的市镇,一旦遇到灾难,或邻里遇到困难,人们常常“一呼百应”。读中学时,香港遭到台风“山竹”袭击,她记得街坊邻居一起出去铲泥,铲树枝,大家一起出钱出力,用自己的方式支援。Jody说,大埔有很多公共屋邨,也有居屋,她的同学们都在不同屋邨里长大,中学也在屋邨里。她和父母住在私人房屋里,但她觉得大家“没有什么分别”。

宏福苑外的心理咨询站门口

Jody告诉我们,火灾后第二天深夜,她就来过广福邨平台。那时她看到有老人神色凝重地独坐在空地边的长椅上,她就去陪他们聊天。这些老人都是宏福苑居民,住到庇护所后,白天有社工帮助、陪伴,夜里人群散去,新闻里还一直播放各种坏消息,他们难以入眠,就会到街上来坐着,“有些老人家讲着讲着就掉眼泪,他们的邻居朋友有些还受伤在医院”。从谈话中,Jody得知,宏福苑许多老人孩子在国外,他们不愿离开家,便留了下来。居住在宏福苑的他们,平时一起吃饭、聊天,相互探望,“多亏了邻里感情好,火灾发生时警铃没响,一些人是靠邻居敲门,才有机会逃生”。

记忆与情谊

11月29日傍晚6点,天已经全黑了,饭菜的香味飘散在香港大埔区的街道上。宏福苑是附近居民区里最静默的——在密密麻麻、星星点点的灯光中,只有这里漆黑一片。宏福苑的楼,好像只是一块块安静的、巨大的石头。

前来为宏福苑大火遇难者吊唁的香港民众排成长队

在大埔河边的街心公园,悼念的人不断前来。人们在这里站定,双手握住,垂在身前,低下头。微弱地啜泣是这里唯一的声音。

离宏福苑不远的冯梁结纪念中学被临时用作登记和领取灾民证,拎着行李箱、提着布袋的居民进进出出。在这里,我们遇到了许多宏福苑的业主,他们都是1983年就搬进去住的,从壮年一直住到耄耋。

73岁老人鸿叔是1983年第一批住户,曾经是实验室技术工,他身材瘦高,满头白发,但眼睛依然清亮。我们问宏福苑在刚建成时是否是“很好”的住房,他不假思索地回答,“什么当时?在星期三之前,都很好!”

宏福苑位于大埔墟站不远处

宏福苑拔地而起时,大埔恰逢从旧墟市转变为“新市镇”的伊始。70年代中期,香港开始谋划“新市镇发展计划”,也就是打造几个郊区的卫星城市,以容纳经济腾飞下迅速增长的人口,改善市民的居住环境。80年代落成的宏福苑、广福邨,都是这个计划的产物。宏福苑刚建成时,是大埔墟车站边最显眼的建筑:明亮的淡橙色,高耸的31层,依山傍海。

鸿叔搬进去的时候,曾经认为这辈子再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:房子已经落定,赚钱够养孩子就好,他没有想过搬家的事,尽管后来他的工作挪到葵涌,上班要花上一个小时通勤,也没有怨言。对于鸿叔这样的工薪阶层,收入足够生活,再花上几百万新房,既会带来负担,也没有必要。42年过去了。大火之前,宏福苑已经褪去当年的光鲜,不再和“新”沾边。但他依然是大埔居民眼中宜居且舍不得搬离的地方。

前来宏福苑悼念的人们

何美莲也是1983年宏福苑建成后就搬进来了,她的子女们在这里出生长大。她说,大埔虽远离香港闹市,但大埔墟街市历史悠久,生活物资应有尽有。交通也方便,和宏福苑同一年建成的东铁线只要23分钟就能将居民带到红磡。居住在宏福苑的很多都是大埔人,彼此都熟悉,“我们这些老人家,一起看着当年没有小孩,到小孩长大、结婚,有时我们会问彼此,‘哎你儿子结婚了吗?你抱孙子了吗?’这样聊天很开心”。

张珉二十多岁,从出生起到今天,他只住过宏福苑这一间房子,没有动过搬走的念头。他的父亲是1983年买的房子,他是一个运输公司的管理者,母亲是家庭主妇。张珉小学、中学都在大埔,他记得小时候虽然家里不算富裕,但也没为钱担心过。他姐姐已经搬出去租房,但他还和父母住在一起。他在家附近的一家大型银行做电脑技术员,上班离家就两站地铁,很方便。张珉说,香港房价今非昔比,50平米,在香港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方算得上宽敞,租一间这样的房子,在大埔差不多要一万三千港币。如今新建成的居屋,平均面积只有20平米左右,也要住下一家人。

宏福苑外前来献花悼念的人们

对宏福苑的居民来说,大火烧去的不仅是他们的家,还有他们的记忆和情谊。何美莲说,她先生去年去世,她独身住在宏福苑,火灾后她搬去和儿子一起住。有朋友的妻子、孩子都不幸遇难,家里只剩一个人。她不断地感慨,“比起其他人,我已经算很好的”。

谈起那天的火灾,陈太的嘴角垂了下来。这是陈太一家第二次在大火中失去家园。40多年前,陈太和丈夫陈生曾经要住进木质的排屋。木屋刚修好还差十天入住,相邻的屋苑起火,一把烧尽他们的新家。“比起四十多年前,什么也没有,今天得到的支援已经多了很多。当时拿到政府的2万5千元,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。那时候女儿三岁,儿子还不到一岁。”这次相邻楼栋起火的时候,陈太刚好走到离自家楼下十几米的地方。“我挣扎,要不要上楼去拿东西。可我想,我一双手,能拿到什么呢?”

“来的事,改变不了。没得改变。物质的东西,已经看淡。好多街坊走了…”陈太说到这里,每个字都被喉咙里涌起的泪意阻断。“最难过是这一个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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